第二卷 少年功與名第九十二章 祖孫密談

　　武英殿內。
　　朱元璋恢復了從容之態。仍舊像往常般將頭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闔似睡著了壹般，像壹只正在打盹兒的老虎，剛才禦花園裏發生的事情仿佛完全忘卻了似的，平淡的老臉看不出壹絲表情。
　　朱允炆坐在他身側，神色顯得很緊張。
　　今日禦花園發生的事，給了他壹個非常良好的契機，他打算趁著這事將他心中埋藏數年的隱憂坦白的告訴皇祖父，時也勢也，今日此時，正是絕好的機會。
　　“皇祖父……”朱允炆帶著幾分怯味的開口。
　　機會確實是絕好的機會，可藩王之策是皇祖父自立國後效漢之劉邦實行的壹個基本國策，平日裏多次向群臣提起，以此為生平得意手筆，不時拿出來炫耀他的文治武功。
　　而此時他要說的，卻是將這個國策完全推翻，他無法想象皇祖父聽過之後是怎樣壹番暴怒的情形，這話太犯忌諱了，簡直是觸龍逆鱗，也許……皇祖父壹怒之下，會廢黜他這個皇太孫也不壹定。
　　老年的朱元璋。脾氣喜怒無常，對身旁的宦官，大臣，甚至後宮嬪妃動輒以殺戮，而且越來越剛愎自用，對待犯錯之人的手段也越來越血腥殘酷。朱允炆是他的孫兒不假，而且因懿文太子之故，朱元璋平素對他也十分疼愛，幾乎是到了溺愛的程度，可是這壹次……這壹次是他疼愛多年的孫兒當面反對他定下的國策，朱元璋還能保持現在的淡定從容嗎？
　　然而，話已在喉間，箭已在弦上，錯過今日，再無合適的進諫良機了，此時蕭凡的話反復在他腦中回蕩：“殿下，妳是大明未來的國君，難道連跟祖父說真話說實話的勇氣都沒有嗎？妳若壹輩子都這麽軟弱，那些叔叔們看在眼裏，他們會怎麽對妳？君弱臣強的局面，能全怪罪於臣嗎？君若不弱，臣子怎敢強？妳的軟弱性子正是給妳那些叔叔們絕好的謀反機會呀！”
　　朱允炆死死咬緊了牙，額頭上的青筋暴跳，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神色間漸漸有了壹股決然的堅定。
　　真話都不敢說壹句的人，連男人都算不上，有何資格做皇太孫？有何資格統馭萬千臣民？難道我朱允炆壹輩子就這麽壹直軟弱下去嗎？那豈不是叫等在殿外的蕭凡小瞧了我？要做皇太孫。我今日便先做壹個敢說敢做敢當的男人大丈夫！
　　朱允炆沈浸在自己的思想掙紮裏，卻不知道朱元璋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然睜開，眼中露出洞察壹切的睿智光芒，他沒有出聲，連呼吸的頻率都不曾改變，就那樣坐在椅子上，靜靜的看著掙紮當中的朱允炆，就像壹只守侯在巢穴邊的母鷹，等著它的小雛鷹破殼，等著它搖晃著自己站起來，等著它學會自己生存，等著它鷹擊長空……
　　孫兒終究要長大的，朱元璋目光中的含義很復雜，有期待，有欣喜，有不舍，更多的，是祖父對孫兒的慈愛，慈愛藏於他滄桑的渾濁的眸子裏，壹直那麽的深沈，凝重。
　　終於。朱允炆開口了，神情壹片義無反顧的堅決。
　　“皇祖父，孫兒想問問您，……您對今日四皇叔的舉止，如何看？”朱允炆的性格決定了他無法直截了當的提出藩王之弊，只能從側面進入正題。
　　朱元璋緩緩的籲了壹口氣，平板著的老臉露出淡淡的笑容。終於說出來了，從朱棣口出不敬之言的那壹刻起，朱元璋就在心裏跟自己打賭，賭他壹向懦弱怕事的孫兒敢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藩王之弊，現在孫兒終於提出來了，只可惜這個話頭顯得太過委婉，不夠氣勢，但是朱元璋已經很滿意了，壹個男人如果能戰勝自己心中的恐懼，天下何事不可為？
　　“允炆，在祖父面前，何必還來這壹套旁敲側擊，有什麽話直言便是。”朱元璋的語氣充滿了鼓勵。
　　朱允炆擡頭望向朱元璋，卻見他臉上壹片平靜，看不出喜怒，朱允炆咬了咬牙，忽然將胸膛壹挺，然後直著腰板撲通壹聲跪了下來，凜然道：“皇祖父，今日孫兒冒死進諫，藩王之策，有利有弊，然則孫兒權衡數年。發現其弊大於利，孫兒以為藩王之策……當廢！”
　　朱允炆話音已落，東暖閣裏死壹般的寂靜，良久無聲。
　　等了半晌，意料中的龍顏大怒並未發生，朱允炆不由好奇的擡起頭，小心翼翼的望向朱元璋，卻見朱元璋臉帶笑意，壹臉溫和慈愛的瞧著他，見朱允炆擡頭，決然中又帶著幾分惶然的模樣，朱元璋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傻小子！祖父有這麽可怕嗎？祖父雖然殺過不少人，但祖父對妳可是壹直疼愛到骨子裏的，說了兩句實話而已，妳何至於怕成這樣？”
　　朱允炆久懸著的壹顆心瞬間落回到胸腔中，清澈的眼睛眨巴兩下，眼眶開始泛紅，濕潤。
　　“皇祖父……妳嚇死孫兒了！”朱允炆帶著哭音埋怨。
　　朱元璋伸手撫著他的頭頂，溫聲笑道：“過了自己這壹關，以後妳這壹生便是平坦大道，天下再沒有什麽事情能難住妳了。孫兒，妳要記住，妳是大明的皇帝。這天下所有的臣民皆要向妳跪拜，世上沒有任何人能讓皇帝感到害怕，壹個有著畏懼心的臣子是好臣子，但壹個有著畏懼心的皇帝，絕不是好皇帝！明白了嗎？”
　　朱允炆使勁點頭。
　　朱元璋收回手，復靠在椅背上，淡淡道：“說說妳對藩王之策的利弊之見，咱們祖孫倆也該統壹壹下看法了。”
　　“藩王之利很顯然，以皇室直親戍守天下各地，可保天下不亂，可令邊疆無憂。統兵之權盡握於藩王手中，可以保證我朱明江山永遠姓朱，不必擔心外姓武將篡權奪位，歷觀各朝各代，以執掌兵權者篡位奪權最多，如唐高祖李淵，以太原留守之高位起兵奪了隋朝天下，如宋太祖趙匡胤，以殿前都點檢掌了兵權，於陳橋驛黃袍加身，奪了後周的天下，皇祖父鑒於歷朝亡國的教訓，采用劉邦的藩王之策，分封皇室親王戍守各地，這樣便免於兵權落入外姓之手，最大限度的保證我朱明天下之兵權，盡掌於朱家子孫手中，徹底杜絕了統兵武將篡位的可能……”
　　朱元璋徐徐點頭，當初分封諸王，他確實是這麽考慮的。
　　“藩王之策的弊端呢？”
　　朱允炆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憂慮起來：“兵權都掌握在叔叔們手中，他們為孫兒保邊疆，擊外敵，叔叔們皆功在社稷，可是……皇祖父，外敵入侵，由叔叔們對付，但如果叔叔們對孫兒有異心，不肯奉孫兒為主，指揮他們麾下的軍隊掉過頭來謀反，孫兒如何對付？”
　　朱元璋聞言眼皮飛快的跳動了幾下。
　　換了以前，他或許真會嚴厲的訓斥朱允炆壹頓，然後告誡他，叔叔們對他的忠誠是天日可鑒的，不可不識好歹雲雲……
　　可是今日禦花園裏朱棣對朱允炆的不敬，卻給朱元璋狠狠的敲響了壹記警鐘。
　　朕的兒子們，真的忠誠嗎？現在他已不敢肯定了。
　　懷疑與猜忌。如同在紙上打翻的墨汁，越浸越深，延綿不絕的蔓延，滲透……
　　從朱棣對朱允炆不敬的那壹刻起，藩王的忠誠便開始在朱元璋心中動搖，懷疑。他忽然覺得，這麽多年來，他做了那麽多，付出得那麽辛苦，留給子孫後代的江山卻並非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牢不可破，相反，這座江山隱患良多，危機四伏，而這些隱患危機的源頭，竟是他分封各地的皇子們！
　　難道自己死了以後，唐時玄武門之變的慘劇會在我朱家子孫的身上再次重演嗎？
　　骨血相殘，這叫朱元璋情何以堪！
　　定了定神，朱元璋深深的望著朱允炆，把他剛才提出的問題又扔了回去。
　　“叔叔們若不願奉妳為主，妳當如何處治？”
　　朱允炆對這個問題似乎早有答案，他挺直了胸，坦然答道：“其壹，以德收其心，其二，以禮束其行，其三，削減封地，其四，改封異地……”
　　朱元璋認真的聽著，忽然道：“如果這四條都行不通，妳的叔叔們仍舊要反呢？”
　　朱允炆眼睛直視朱元璋，目光中壹片堅毅，凜然道：“他們若反，那便反吧，孫兒該做的禮數都已做到，叔叔們若還執迷不悟，孫兒也只好拔刀相向了！”
　　朱元璋聽了之後良久不語，眼睛緩緩閉上，蒼老的手指漫無節奏的敲擊著龍案，似乎在評判朱允炆的應對之策。
　　許久之後，朱元璋睜開了眼，道：“得道者多助，這幾條應對之策不錯，無論禮數，還是大義，妳都站住了腳，若真實施出來，妳的叔叔們縱是起兵反妳，恐怕也是師出無名，天下人不會站在他們那邊的，……這些應對之策是妳想出來的嗎？”
　　朱允炆壹楞，隨即面帶赧色的搖搖頭。
　　朱元璋瞧著他微紅的面孔，頓時了悟：“是黃子澄想出來的，還是蕭凡？”
　　“是蕭凡。”朱允炆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蕭凡……”朱元璋神色不定，手指在龍案上輕輕敲著，喃喃自語道：“弱冠小兒，竟對時勢把握得如此精妙，朕莫非還是小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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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允炆走出武英殿時，神態已經變得很輕松，他感到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心中的隱憂也淡了許多，他對皇祖父有著壹種盲目的崇拜，他覺得不論任何事情到了皇祖父手裏都能輕松解決，藩王之策也將是這樣。
　　出了殿門，外面的陽光微微刺眼，朱允炆眼睛瞇了壹會兒，慢慢睜開時，卻見門口處，蕭凡和壹名宮裝女子目瞪口呆的相對而立，不論是動作還是神情，皆壹動不動，如同兩尊泥鑄木雕的雕像壹般。
　　朱允炆看見蕭凡，展顏笑了，壹邊笑壹邊朝他們走近，口中道：“蕭侍讀，妳進去吧，皇祖父宣妳進……啊——妳們，妳們……在幹什麽？”
　　朱允炆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這……光天化日之下，蕭凡竟被壹名女子抓住了要害，而且抓了那麽久……
　　朱允炆驚叫之後，兩人才像被巫婆灑了復活水似的，同時醒覺過來，然後二人像觸了電似的各自彈開。二人臉色各異，宮裝女子又羞又憤，臉紅得快滴血了，而蕭凡則毫不顧及儀態的兩手揉搓著下身，齜牙咧嘴，臉色疼得蒼白無比。
　　扭頭看了看蕭凡，朱允炆忍住了即將沖口而出的大笑，這個蕭凡，真不害臊，大庭廣眾之下被女子抓住了那裏，幸虧沒人看見，不然非把他裝進籠子裏遊大街，太傷風化了。
　　扭過臉，朱允炆更想瞧瞧哪位女中豪傑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如此主動奔放的公然抓住小蕭凡，壹看之下，朱允炆頓時有種當場暈厥的沖動。
　　“皇姐？”朱允炆眼睛瞪得圓圓的，下巴快掉地上了。
　　“皇姐？”聽到朱允炆如此稱呼那位女子，蕭凡也失聲驚呼。
　　“我的皇姐！不是妳的，瞎叫什麽呀！”
　　兩人說話的功夫，皇姐已經羞憤欲絕了，雖未經人事，但再愚鈍的人也該明白剛才自己手中抓的是根什麽東西了，好死不死的恰好被朱允炆看到，這……這叫她以後怎麽做人？
　　將朱允炆狐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來轉去，這位可憐的皇姐再也承受不住目光中的曖昧之意，手指顫抖著指向蕭凡和朱允炆，語帶哭音道：“妳……妳們……”
　　蕭凡趕緊兩手壹攤，然後露出很無辜的表情。
　　朱允炆見皇姐壹副羞憤的模樣，很沒眼力見兒的湊上前神秘的保證：“皇姐放心，打死我也不說！”
　　聽到朱允炆這句欲蓋彌彰的話，縱是她和蕭凡根本沒什麽，也變成有什麽了。
　　女子的眼淚終於滾落臉龐，使勁瞪了蕭凡壹眼，然後捂著臉哭泣著跑掉了。
　　朱允炆沒去追她，而是神色不善的盯著蕭凡。
　　蕭凡神色很鎮定，面不改色道：“我知道剛才令姐的動作壹定讓妳產生了誤會，我可以解釋的……”
　　朱允炆似笑非笑道：“好啊，妳解釋吧，我這兒聽著呢……”
　　“國事高於壹切，皇上還在裏面等我匯報工作呢……”
　　“站住！妳別想溜，好好解釋壹下，為何我皇姐會抓著妳的……為何會發生那種事？”
　　“事實是這樣的，妳皇姐剛才壹不小心差點摔倒，妳知道的，人在危急時刻，手就會到處亂抓，結果我悲劇了，那個被她抓到……”蕭凡壹臉很吃虧的表情。
　　朱允炆直哼哼：“這麽巧？換了妳是我，這番鬼話妳會信嗎？”
　　“不信。”
　　“那就換個真實點兒的解釋，別糊弄我。”
　　“好吧，我重新編壹個，事實是這樣的，剛才我內急，於是想幹脆在殿門口撒壹泡，結果妳皇姐正好跑來，見我的動作很不雅，有傷風化，義憤填膺之下，便抓住了我那裏，不準我隨地大小便……”
　　朱允炆恍然：“原來是這樣……”
　　這回換蕭凡傻眼了：“妳相信了？”
　　朱允炆板起臉：“不信！妳這家夥嘴裏沒壹句實話，我待會問皇姐去，若被我知道妳非禮了她，我饒不了妳……”
　　“太孫殿下，妳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事實上……是我被她非禮啊！”
　　“哼！眼睛是會騙人的，反正我不信，皇姐不會做出這等事情。”
　　“對了，這位皇姐……到底是妳哪位姐姐啊？”
　　朱允炆眼中露出戲謔之色，悠然道：“她是我的長姐，被封江都郡主，不過呢，妳就算對她有想法也來不及了，她早就被許給長興侯耿炳文的兒子耿璿，由於我父懿文太子早薨，她為父守孝三年，故而許下親事後壹直未嫁，如今孝期已過，皇祖父怕是要動嫁孫女的心思啦……”
　　蕭凡若有所思：“她的‘初抓’沒了，我的‘初被抓’也沒了，兩人都失去了寶貴的第壹次，誰該給誰紅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