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歌頭(七)
賽博劍仙鐵雨 by 半麻
2025-3-30 21:00
仿佛有風刮過:彌漫在城市中的塵埃雲和灰煙泛起了水波似的扭曲;但皮膚上卻沒有新鮮的觸感。
圍繞著巨木的樹身,淡藍光點和色塊構成的薄霧朝四周散開——這些原本構建了阿銅虛假身軀的全息光線正在重新成型。
隨著全息發生器的再次運作,第二顆巨樹從遍地的煙柱、樓群的殘骸中拔地而起。那是種卡通化的生成:在“撲”的頑皮音效裏,全息光線如同被註滿氣的氣球般、膨脹成壹顆由腦皮層組成的大樹。
這是光影的魔術。只是由於血液造成的空氣濕度改變與市內大量全息發生器的損壞,另壹顆西河少女變得邊緣模糊,好似被黏稠的霧氣纏繞;甚至有色塊因為成像延遲,而拉伸出流水般的痕跡。
這讓方白鹿想起某些似是而非的神異故事:在夜半時穿過森林,月光照耀的濃霧中會映出另壹個妳——當然,在這類敘述中,目睹的第二個自我大多是妖邪假扮、用來喻指主人公的心魔。
但這些用來止歇小兒夜啼的異聞,其中未嘗沒有點點現世中的道理。
在最早的猜測裏,方白鹿思忖西河少女將她自己做了三等切分——即根據佛洛依德心理學的超我、自我、與本我;蒼陽子有關“偽仙”的說法則為其做了旁證。
如今,這些散落的部分重新合而為壹。那顆幾要縱貫天地的巨木中,棲息的還是常人的思維——或者說,現在還是。但在擁有了超乎人類、乃至輔助腦與外識神不知多少倍規模的神經網絡後……誰知道最終會化生出何等的意識?到那時,或許西河少女會擁有超絕的情感與認知;無論是感受還是情緒都超過人類的理解,在文明擢升的圖譜裏更進壹步。
就像貓狗、黑猩猩、或嬰兒難以理解成人的某些復雜情緒壹樣。
可在那之前,那些隨著活性蛋白酶的分泌而無上限增長的神經元網絡突觸裏;寄宿的還是壹個凡人的魂與魄。和方白鹿壹樣的魂魄,只不過還要多上壹些衰老。人類終究是由過往經歷和體驗所構建出的動物——只要西河少女還保持著自我意識,就依舊符合這條規律。
也就是說,自己準備的計劃們還派得上用場。
方白鹿把視線挪回平板電腦,望向那個繪制成“萬劍穿心”的圖標。
他要用這個來殺死西河少女。
……
如果非要在最近波折四起、迷亂怪異的經歷中選出壹個最超出方白鹿理解的東西……他會選的不是西河少女、也不是觀想機,而是“苦因心劍”。
從表象上看,“苦因心劍”不過是個輕量級的程序——編寫得甚至有些雜亂。慈悲刀對它的描述是:“這玩意的代碼就是個屎堆。呸,幾百年前的陳年老屎。”
事實上他加了壹句更憤懣的評論:“然後還起這種名字?毀佛謗佛,懂嗎!”
可“苦因心劍”所能做到的事,卻遠遠超過方白鹿目前所見識過的神通法門——
“它是某種開發工具,直接針對人類的‘濕件’來對思維進行再修改和再編寫。”
這是在經過繁復練習與琢磨後,方白鹿為它所下的定義。
新時代中,人類的思想並沒有籠罩那麽多迷霧和面紗——方白鹿自己就能隨口舉出好幾個能對三魂七魄進行刪改的外識神產品線。只是這些產品系列都有壹個共同點:它們需要直接鏈接神經系統的生物芯片,作為硬件載體。也就是說,在大腦和計算機間必須存在壹個“介質”。
但“苦因心劍”不需要。
它不需要通過控制內分泌和神經遞質、來間接影響愉悅和悲愁帶來的心理機制;不需要攻破生物芯片的層層防火墻、在其中寫入數據;甚至都不需要有線或無線的神經電信號交互。
“苦因心劍”能夠交互的是某種更形而上的東西:人類意識中的共通之物。它切切實實地掌握了人心中的許多共通規律,是通過暗示和應激,直接運行在認知系統中的“程序”;從外部就能影響壹個人本應封閉自洽的心理。
對方白鹿而言,這幾乎能稱之為“玄學”了。
就算是經過他與所挑選的那位“對手”進行的大量練習,也不過將將能激發苦因心劍中預存的幾種功能。
若是將苦因心劍看做是武術上的招法,此時方白鹿要施展的便是它的“第二式”:除去將那些引起人生中種種悲苦的“因”壹個個剝奪……苦因心劍還能做到的是“給予”——“將劍主的心境、感受與情緒,投射到目標的認知結構上”。
“起碼它的幫助文檔裏是這麽寫的。”
苦因心劍的用戶手冊繁雜且冗長、混雜著絕望情緒的留影與癲狂破碎的自述性文字;苦因心劍的開發者似乎處於精神分裂前的奇妙邊野:感性和理性壹齊擠壓著他或她,幾幾將其逼至瘋魔的邊緣。
是開發這種可怖程序所帶來的副作用?亦或是正因為承受了這般的煩惱,才想要某種利器將它們通通斬去?
方白鹿很難想象,究竟是誰開發了這個“工具”——他不願意用“武器”這個詞來形容“苦因心劍”與其能夠實現的功能——雖然在命名上蘊含濃重的佛家色彩,但TA的所思所想定然與佛子們大相徑庭。
新馬來西亞的市民們有許多種方式來緩解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的煩惱。“觀賞”其他人的痛苦、以此來消除自己的那份,也是其中壹種方法——甚至是極為高效的那種:數字空間的深處從來不缺少合理合法、燒錄了淩虐與刑罰的錄像。但苦因心劍“第二式”的運行機理則背道而馳:那是種強硬的宣泄,逼迫受劍的另壹方理解、消化出劍者的感受;來自於第三方的、人造出的同理心。
畢竟眾生皆苦,卻各不相同。
方白鹿並不喜歡這壹招;畢竟在他短暫卻又漫長的過往生活中,從來沒想過要做壹個情感上的暴露狂。可只要還生活在人世中,能留給自己的選擇很少。
身下的血泊已停止了漫延,成了壹灘倒映著絳紫燈焰與爆炸火光的寶石、悄悄地反射吉隆坡的末日華彩:霓虹燈火的明滅間,兩根對稱的巨木蔓生過城市的頂端;只是壹顆擁有影子,而另壹顆沒有。
但若是有人長久地盯著它們——最好是加裝了改制過的人工淚腺,不需要眨眼也能為角膜和結膜保濕——就會發現,沒有影子的那顆巨樹時不時就會轉過難以辨明的扭曲、或是色調上的變化。
空氣中回蕩起某種隱約的梵唱:只不過太過模糊,倒像是神經性的耳鳴。
那些“蜃景”級全息發生器接收著苦因心劍所生成的知覺暗示與它龐大的隨機圖庫,通過視覺幀插入的形式影響西河少女。
像是某種用於對待神靈的冗長儀式、壹種連貫性的長時程序;“苦因心劍”已將鏈接建立完成:不同於面向阿塔拉時的共鳴處理,這次是由方白鹿對西河少女的單向通道。
而那顆鏡面生成的全息巨樹上所出現的變化,正是壹種轉碼——“苦因心劍”正把方白鹿的“情緒”、“感受”再編譯,通過種種視覺或聽覺上的暗示“同步”進西河少女的思維認知。
“大概是這麽回事吧……我又不是科學家,怎麽知道到底是怎麽個原理。”
方白鹿打斷烏七八糟的思緒,依住壹根突兀伸出、彎成問號形狀的鋼筋:自己身處的握手樓正發出不祥的“嘎嘎”裂響。接著,他在身旁散落的水泥碎片裏挑了壹塊。
這塊水泥損壞得恰到好處:壹端狹長且弧度平緩、正好能用手抓牢;另壹邊則鋒利尖銳,看起來就像是柄經過粗加工的土制匕首。
“好累……好累。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方白鹿木然地說出這些話,但又如同念誦經文般誠懇。他此時誠心誠意地希望,自己正如所說般所想。
但光是念叨幾句話帶來的自我暗示,定然是遠遠不夠的。
於是他直起身,伸開還沒停止顫抖的手臂,把碎片的尖端對著右邊大腿的斷面、避開骨骼——
然後用盡全力捅進去、轉了轉。
西河少女的全息鏡像猛地皺起,爆射出黑紅色的灼光。
……
天地之間似乎黯淡了壹下,或者說是炸閃了瞬間?方白鹿也說不清楚。
他本該在這種體量的痛覺信號中暈過去,但他依舊保持著十成十的清醒:“開竅醒神丸”的藥效正處於峰值,神經系統比發情的公牛還要活躍,讓他持續浸泡在這痛覺的活地獄裏。
更確切也更感性的描述則是——血管中流動的早已不是血液,而是沸騰的強酸;接著強酸們終於沖出血管、凝聚成人形,從體外給了他壹個擁抱。
方白鹿的戰術很簡單:既然掌握的破壞力不足以毀滅西河少女,那麽……
就想辦法讓她“自毀”。
“夠了!夠了!死了,我想死了……”
方白鹿本想尖叫嘶嚎,但只是咳出壹口滿溢鮮紅的濃痰,伴隨幾下不似人聲、倒像是粗鐵摩擦的嘟囔。而城市裏此起彼伏的梵唱變得刺耳聒噪,成了高燒病人瀕死前的嗡嗡幻聽。
混亂的思緒湧出他的意識表面,像是毒潭裏翻滾的氣泡。無法休克、無法昏迷、無止境的自我折磨終於即將帶來豐碩的成果:自我毀滅的解脫彼岸。
但在心底的深處,有更加堅硬、如鐵壹般的痛苦在縱聲咆哮:
不夠!還不夠!
就像欲望有著層級,痛苦亦是如此。方白鹿用心靈中最深的傷痕統禦著肉體發來的求饒:血痂底部滿是太空寰宇中的群星與銀河裏不滅的光芒,是不久前那段回憶裏由瞬間抵達的永恒。
於是方白鹿摸索著夠到水泥碎片的“手柄”,將它抽了出來——這次則有了新的感受:似乎有金屬從肌肉和皮膚的夾縫中長出、將皮膚撐得撕裂,接著撫平;不停循環。
咚!咚!咚!
西河少女的全息鏡像蜷縮成壹團、又重新展開;循環反復著,如壹顆被火焰炙烤的巨大心臟。
得把這種死之心願傳過去,傳達給西河少女。直到她感同身受,直到她不堪忍受,直到做出該做的選擇:
自我毀滅。
方白鹿忽然覺得瘋掉或許會好壹些——但是有那麽些許清明又讓他了然,或許早在之前的某壹天中,自己已經踏進瘋狂的懷抱裏。
就像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其他人壹樣:這是生存與生活的前提。
終於——西河少女的表面泛起了“波浪”:灰蒙蒙的腦溝壑鼓動、搖擺,甚至有些腦組織發生了撕裂,從樹幹上墜落。但目之所及,她的表面都沒有可見的肌肉纖維;只能解釋為那是腦皮層們所產生的某種創傷反應。
方白鹿的右手控制不住地抽搐痙攣,被當作利刃的水泥碎片隨之落地;但方白鹿還是盡全力地喘氣、幻想如同被火燎過般灼痛的喉嚨是個長滿尖刺的風箱,好讓肉體的痛苦能再加深壹點。雖然身體的痛覺信號無法通過苦因心劍傳達,但足夠成為進壹步催生自己絕望和悲哀的燃料。
“讓我死死死死死讓我解脫解脫解脫解脫解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