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世家夜宴（上）

　　夜沈如水，和樂樓外，方錚和手下壹大幫影子管事匆匆走出，頭也不回便上了馬車，車夫甩了個鞭花，馬車緩緩開始駛動。
　　“大人，這個葉敏之曾經綁架過您，且將韓家小姐踢成了重傷，如此大仇，僅讓他做個面首孌童，是不是太便宜他了？”溫森坐在馬車裏問道。
　　方錚哼道：“那妳還想怎麽樣？”
　　溫森目光中露出壹抹狠厲，揚手虛劈：“……屬下安排幾個人，待李員外銷魂過後，把葉敏之給做了，他對大人您必心生仇怨，留著恐怕是個禍害……”
　　方錚想了想，嘆道：“算了，他受到的懲罰已經夠了，他已經為他的沖動行為付出了代價，若再殺了他，那就是欺人太甚了……老溫，吩咐下去，葉敏之及杭州葉家全族流放千裏之外的漠北，世代為奴，永不開豁，杭州葉家從江南徹底抹去！”
　　溫森壹凜，急忙應命。
　　“大人，葉敏之說江南不少世家暗中與泰王勾結，資助泰王謀反，此言若屬實的話，大人要不要給那些世家壹點教訓？”
　　方錚瞪了他壹眼，道：“教訓？誰教訓誰？領十萬大軍把江南的世家都滅了？世家勢力在江南根深蒂固，盤根錯節，他們是地頭蛇，我們能鬥得過他們嗎？”
　　溫森壹窒，赧赧道：“那……總不能任由他們暗中通敵吧？”
　　方錚想了想，忽然笑了：“對江南世家，要恩威並濟，軟硬兼施，現在葉家已經被我這個欽差大臣壹聲令下化為了飛灰，這就算是立了威，江南的世家家主們正驚疑不定的觀望，咱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要施恩安撫了。”
　　溫森兩眼壹亮：“大人的意思，莫非用懷柔之策安撫世家？”
　　方錚笑道：“不錯，誘之以利，動之以情，總是有點效果的，咱們代表的可是天子，天下都承認的正統，若不把世家逼得無路可走，誰願意拎著腦袋謀反？所以嘛，我出面安撫，肯定比泰王那家夥私下鬼鬼祟祟的聯絡他們效果要好得多……”
　　“泰王經營多年，他爭取民心，拉攏世家，這些手段他都用了，可他畢竟不是皇上，幹起這事兒缺少了壹股底氣，所受的掣肘和顧慮也多，但咱們代表的是天子，沒他那麽多顧慮，他要全力爭取的東西，就是咱們要爭取的東西，若咱們將民心和世家都爭取過來，他身邊還有什麽臂助？如此，泰王覆滅指日可待矣……”
　　溫森大贊道：“大人高明！如此絕妙的釜底抽薪之計，也只有像大人這般豐神俊朗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才能想得出，屬下對大人實在是……”
　　方錚幽幽嘆了口氣：“得啦，妳別拍了，這主意不是我出的，是韓家小姐出的……唉，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覺得這位韓家小姐很缺德呀……”
　　溫森壹窒，急忙生硬改口道：“……這也是大人慧眼識珠之功呀！若非大人認識韓小姐，她怎會有機會在大人身邊為您效力，為您出謀劃策呢？說到底，大人的功勞才是最大的……流放葉家立威，然後咱們再出面召集江南各大世家的家主相聚，由大人親自出面安撫，給他們捋捋順毛兒，許些好處，好壹手軟硬兼施，果然很軟，很軟啊……”
　　方錚聞言哈哈大笑，忽然又板起臉道：“胡說！本官硬起來也是很硬的！”
　　溫森聞弦歌而知雅意，急忙道：“對對對，大人之堅硬挺拔，天下莫有出其右者，實在是神勇威武之偉男子，偉男子啊——”
　　“不但堅硬，而且還能伸縮呢……”
　　“啊？這……大人威武！”
……
　　兩天後，派去伏牛山追查泰王下落的探子還未回報消息，揚州城又派出幾十騎信使，出城後朝各個不同的方向奔去。
　　江南再壹次風起雲湧。
　　各大世家在最短的時間內同時接到了來自欽差大臣方大人的壹封邀請函，函上邀請各大世家家主在三月初五這天趕赴揚州城綠蔭館，方錚將在揚州城的綠蔭館大擺宴席，理由是給他還未出世的孩子辦滿月酒……
　　這個理由實在讓人哭笑不得，孩子都沒出世呢，竟然提前辦起了滿月酒，這位欽差大人未免也太不著調了。
　　可江南所有世家的家主接到這封邀請函後，誰也不敢將它置之壹旁不加理會，反而神情凝重的反復推敲函上所寫的壹字壹句，咀嚼欽差大臣這個敏感時期忽然辦滿月酒的深意。
　　世家家主都不蠢，當然知道所謂“滿月酒”只不過是壹個由頭，他們想的是這位年輕的欽差大臣到底想幹什麽？杭州葉家剛剛被他連根拔除，全族近千口人流放千裏之外的漠河為奴，葉家被流放那天哭聲震天，家主葉擎身戴枷鎖，當著官兵的面將他的二公子葉敏之打了個半死，輝煌百余年的杭州葉家，欽差大人漫不經心的揮了揮手，便從此在江南世家的名單上除名，有這樣壹個鮮明生動的反面典型立在那裏，江南哪個世家敢將欽差大人的邀請函等閑視之？
　　欽差所請，存意是善是惡？尤其在這個泰王兵敗的敏感關頭，欽差是否打算與各大世家來個秋後算帳？
　　就在眾家主還在猜疑之中駐足觀望的時候，蘇州韓家的家主韓竹第壹個啟程趕赴揚州，韓竹離開蘇州的時候很高調，敲鑼打鼓人盡皆知，蘇州知府率城內大小官員皆來相送，其盛況並不亞於當初迎接欽差大人進蘇州城。
　　有了韓竹的帶頭，世家家主們紛紛起而效仿，壹時間趕赴揚州的豪華車馬如雲，官道上車來車往，壹派共襄盛事的繁華景象。
　　三月初五，夜。
　　揚州綠蔭館內張燈結彩，從當地豪紳府上臨時借調的下人們壹個個喜氣洋洋，來回奔忙。
　　布置豪華的馬車，轎子依次停在綠蔭館前，神色各異的家主們見面之後互相拱手為禮，彼此交換壹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下人們彬彬有禮的將家主們引至綠蔭館內壹處水榭，宴席就擺在水榭之中，此處四面環水，燈如繁星，風景猶宜。
　　綠蔭館內，方錚悄悄掀開厚厚的帷幕壹角，打量著前來赴宴的世家家主們。
　　“哎呀，這些家主們長得好醜啊……我站在他們面前壹定很有自信……”方錚喜不自勝道。
　　壹旁的韓亦真沒好氣的白他壹眼，這家夥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如此重要的時刻，他竟然只顧品評家主們的相貌，他的思維實在太跳躍了。
　　方錚壹邊看壹邊嘖嘖評價，渾然不覺身旁韓亦真鄙視的眼神。
　　方錚越看越覺得這些世家家主不像是好打交道的樣子，輕松的表情漸漸褪去，換上壹臉惴惴不安的神情，側頭望著韓亦真道：“他們好象很兇啊……”
　　韓亦真猛翻白眼：“……”
　　方錚得不到她的回應，不由愈發惴惴：“待會兒如果談崩了，他們若聯起手來揍我怎麽辦？妳知道的，我壹般不輕易出手……”
　　——就算出手也只有挨揍的份兒。
　　想了想，方錚神情凝重道：“……不行！我的準備工作還沒做足，我得再去安排安排……”
　　說完方錚轉頭就往外走去。
　　“妳做什麽？”韓亦真問道。
　　“去安排五百名刀斧手埋伏在水榭外，誰敢揍我，老子五百把斧頭砍死他！”方錚的口氣像洪興幫的扛把子。
　　“妳……真是個不著調的混蛋！”韓亦真大傷未愈，卻被方錚氣得兩頰嫣紅，伸手壹把扯住方錚的衣袖，往後狠狠壹帶，嬌叱道：“妳給我回來！”
　　“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家主，就算撕破臉也有良好的教養，妳以為都像妳這樣卑鄙粗魯麽？安排刀斧手有什麽用！”韓亦真纖手輕輕點著方錚的腦門兒訓道。
　　“戲文裏能安排刀斧手的主兒壹般都很牛逼……”
　　方錚壹直想試試摔杯為號然後眾刀斧手壹齊殺將進來的情景，場面壹定很波瀾壯闊……
　　韓亦真輕蹙秀眉，唉聲嘆氣：“……”
……
　　密雲迷晚岫，暗霧鎖長空。群星與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天鬥碧。
　　戌時，在眾屬下的簇擁下，宴席的主人方錚終於姍姍出現。
　　今日方錚壹身便裝打扮，身著淡紫色儒衫，腰系團花暗鑲珠玉簇錦玉帶，玉帶上晃晃悠悠懸著壹塊百福碧玉佩，腳蹬軟底緞面方鞋，不時把玩手中壹柄描金折扇，整個人顯得卓爾不群，超凡脫俗，行走間真有那麽壹股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意味，壹時吸引了不少侍侯在旁的丫鬟們的愛慕眼神。
　　眾家主面面相覷，心中不由暗暗吃驚。
　　早知這位欽差大臣是個年輕的弱冠公子，卻沒想到他竟如此年輕，臉上壹抹溫和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風，瞧他此刻和善的樣子，誰能想象得到，就在數日之前，他親自領著朝廷大軍擊敗了泰王的謀反軍隊，壹路斬殺反賊數萬，也是在數日前，他壹道命令擲下，杭州葉家全族近千口人結束了輝煌的世家風光日子，全部變成了做苦役的奴隸。
　　此子年歲雖輕，可行事頗為老辣，端的不可小覷。
　　眾家主懷著敬畏的心情，小心翼翼與方錚壹壹見禮，然後惴惴不安的坐下，彼此交換著忐忑的眼神。
　　方錚哈哈壹笑，朗聲道：“今日本官冒昧，請各位家主來揚州赴宴，實是為了慶祝本官那沒出世的孩子滿月之喜，各位這麽給面子，本官承情了，多謝各位賞光！”
　　慶祝沒出世孩子的滿月之喜……
　　眾人面帶苦笑，瞧這句話說的，聽起來是個病句，可偏偏沒人反駁，大夥心知肚明就好了，妳也用不著把這爛借口說了壹遍又壹遍吧？在座的誰不知道妳叫咱們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家主們都是頗有涵養的人，也不點破，紛紛拱手賀道：“恭喜方大人喜得麟兒……”
　　誰知方錚卻嘻嘻壹笑，道：“雖然我的孩子還未出世，可今日辦的是滿月酒，還是要走走形式的，既是滿月酒，沒孩子多難看吶，妳們肯定回去後會說本官掛羊頭賣狗肉，那就不太美妙了……”
　　說完方錚朝身後的屬下壹揚手，壹名屬下忍著笑，不知從哪裏抱出壹個白絲綢布縫制的布娃娃，娃娃做得很精致，裏面塞滿了棉花，有鼻子有眼，最妙的是，布娃娃的眉眼之間竟然與方錚頗有幾分神似，都是壹副賊眉鼠眼的模樣，好象隨時在打著什麽壞主意的樣子。
　　方錚雙手接過，瞧著這布娃娃的眉眼，心底不由嘆息不已。
　　請韓亦真隨便縫個娃娃當道具，用不著這麽較真吧？仔細瞧瞧，這娃娃除了長得有些像他之外，竟然隱隱約約也有幾分韓亦真的模樣，看得出韓亦真縫這娃娃時頗費了壹番靈巧心思。
　　臉上掛著和藹的微笑，在眾人愕然不解的目光下，方錚抱著布娃娃裝模作樣輕輕拍了幾下，又搖了搖，壹副慈祥父親的嘴臉。
　　“孩子啊，妳今天滿月，妳瞧，這麽多爺爺伯伯來給妳慶祝，妳是不是感到很高興呢？壹定是這樣的……”方錚滿臉慈笑，竟然跟這布娃娃說起了話。
　　眾人面面相覷，心頭紛紛壹片雜亂，饒是這些家主久經風浪，此時也猜不透為何這位欽差大人當著他們的面抱著個假布娃娃扮慈父，此舉究竟是何用意？
　　不過很快眾人便明白方錚的用意了。
　　在眾人愕然的目光註視下，方錚忽然將耳朵貼近布娃娃的腦袋前，裝模作樣的“啊”了壹聲，“妳說什麽？”
　　方錚的語氣顯得很吃驚，接著臉色壹變，壹副很為難的模樣望著布娃娃道：“這樣不好吧？妳也太不像話了！”
　　眾人臉色頓時更復雜了，這位欽差大人是不是有毛病？布娃娃會說話麽？妳到底想幹什麽直說不行嗎？拐彎抹角的有意思嗎？
　　如了眾人的意，方錚直話直說了。
　　擡起頭，方錚壹臉為難的看著大家，苦笑道：“這破孩子，居然說妳們來給他慶祝滿月怎麽空著手來，不給他送點兒金鎖金條金磚什麽的，這麽小就懂得索要賄賂，實在是太無恥了……”
　　眾人滿頭黑線，到底是誰無恥？家主們見慣了官場人物，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可將索賄索得這麽有技術含量的，他們委實還是第壹次見到，這人是不是把臉皮裝兜裏去了？
　　眾人紛紛苦笑，伸手開始慷慨解囊，由於眾人都沒想到方錚真會抱個孩子出來，所以他們來的時候都沒帶禮物，方錚所說的“金鎖”“金磚”之類的東西更是沒帶，唯壹帶的就只有身上的銀票了。
　　於是，水榭內的兩桌宴席間，壹幅詭異莫名的情景出現了。
　　方錚壹手抱著布娃娃，壹手微微前伸，然後眾家主們苦笑著掏出懷裏的銀票，壹張張的放到方錚手上，口裏還言不由衷的道著恭喜。
　　方錚手上的銀票越積越多，壹只手已經抓不滿了，方錚大喜之下，頓時有些忘形，伸手在桌上拎起壹個大銅盤子，把銀票擱在上面，然後他壹手抱著“孩子”，壹手捧著銅盤，家主們紛紛往銅盤裏扔銀票，光景怎麽看怎麽淒慘，活像壹個窮途末路的乞丐。
　　“哎喲，謝謝謝謝！您太客氣了，這位是？……啊，原來是湖州李家的家主，興會興會！”
　　“嗬！這位眉目慈祥的大爺真大方，壹出手居然二萬兩！哎，各位看看哎，二萬兩耶！我替我這不成材的犬子謝謝您了！您是……啊，原來是紹興黃家的家主，非常興會！待會兒吃過飯了咱們單獨聊聊……”
　　“咦？怎麽才壹千兩？妳誰啊？嘉興陳家？沒聽說過！……妳怎麽才給壹千兩？太沒禮貌了！當我叫花子呀？趕緊的！再加點兒……”
　　“……”
　　“……”
　　方錚捧著銅盤在席間如穿花蝴蝶似的飛舞了壹圈，身後侍衛的溫森和眾影子管事實在看不下去了，這位方大人壹見到銀票就這副德性，不但連正事都忘了，而且收取賄賂的嘴臉猥瑣至極，讓人目不忍睹……
　　“大人，大人……您冷靜點兒！體統，朝廷的體統啊！”溫森將方錚拉到壹邊，哀哀求懇道，壹張老臉皺成壹團，都快哭出來了。
　　“別攔著我，沒看見我正忙著嗎？別擋我財路啊，小心我扁妳……”方錚看見滿盤的銀票，兩眼已幽幽的冒出了綠光。
　　“大人，說正事兒！您忘了今天叫他們來的目的了？正事兒呀！”溫森低聲哀求道。
　　“啊？呃……”壹提起正事，方錚忽然醒過神了，對呀，今兒是來安撫世家的，怎麽壹見到銀票就什麽都忘了？莫非老子上輩子真是窮瘋了？
　　“咳咳……”方錚隨手將抱著的布娃娃往溫森手裏壹塞，又將銅盤內堆積如山的銀票仔細收進懷裏，壹切忙完了，這才輕松的拍了拍手，略帶幾分尷尬的朝眾家主笑了笑。
　　“咳，不好意思，本官有點失態了……實在是，呃，喜得貴子，嗯，興奮，太興奮了……”
　　眾人見這出鬧劇終於結束，他們更是松了壹口氣，紛紛拱手假笑道：“大人言重了，喜得麟兒自是人生喜事，這個……偶有興奮之舉，亦是人之常情……”
　　“對對對，我們都能理解，都能理解……”
　　方錚聞言樂壞了，這些家主挺通情達理的呀，自己真是好運氣……
　　“真的嗎？真的嗎？”壹高興就忘形的方大人急忙又捧起銅盤，眉開眼笑道：“那……妳們多少再給點兒……”
　　“大人！冷靜啊大人！”溫森及壹幹手下大驚失色，急忙上前拉扯。
　　“別攔著我……妳瞧人家都挺大方的……”
　　幽雅靜謐的綠蔭館水榭又壹次陷入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