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 朝議（上）

　　寅時，厚重的西宮門在禁軍士兵們的推動下緩緩打開。
　　站在宮門外三五成群閑聊的大臣們整了整官袍官帽，挺直了身軀，按品階排成文武兩隊，然後便在值日小黃門的引領下，邁著四平八穩的官步，昂然走進了宮門，準備開始新壹天的早朝。
　　這時忽聽後面急促的馬蹄聲，眾臣回頭愕然望去，卻見壹輛馬車風風火火從宮外禦街上奔來，馬車駛到西宮門前的廣場上便停下了，壹名穿著二品官服的年輕官員衣冠不整的從馬車上跳下，撒腿追著群臣入宮的隊伍。
　　“哎，等會兒，等會兒！妳們別走那麽快呀……”年輕官員邊跑邊喊，絲毫不顧為官的禮儀，甚至顯得有點兒氣急敗壞。
　　眾臣定睛望去，嗬！方大人？他不是在家休“產假”麽？怎麽今兒跑來上朝了？莫非朝中又要出什麽大事？
　　十幾名與方錚有過爭執宿怨的言官們眼皮子不約而同的跳了跳。
　　自上次方錚在金殿之上痛揍禦史臺中丞鄭儒，而皇上絲毫不加怪罪，反而令鄭儒辭官致仕之後，言官們忽然變得聰明起來，非常識趣的開始夾著尾巴做人，很少再出現那種為了壹點雞毛蒜皮小事而去參劾大臣的事情了。
　　同時，眾臣心中對方錚所受聖眷的程度也有了更深壹步的認識。鄭儒乃兩朝元老，在朝中德高望重，卻只因為得罪了方錚，皇上便令鄭儒致仕，——到底是昔日交情深厚的同窗，兩人簡直好到快合穿壹條褲子了。
　　方錚這人……怎麽說呢，他現在就是朝堂上的二大爺，誰都不敢得罪，哪怕他每天側著身子橫著走，也沒人再敢不識趣的參劾他橫行霸道了。
　　言官們當然都是自認正義凜然的清流，可是……清流也要當官兒呀，得罪那位二大爺，這官兒還當不當了？言官們很糾結，對方錚也是又懼又怕，此事之後，沒誰敢那麽不開眼得罪他了。
　　今日方錚急急忙忙跑來上早朝，言官們心裏又開始犯了嘀咕，咱們沒惹他了，這家夥該不會想主動惹咱們吧？今日他意外出現，莫非想扳了朝中所有言官？以方大人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來說，這不是不可能的事兒……
　　方錚為官好幾年，在朝堂中也頗有幾位相得的官員與他交情頗善，見方錚風風火火跑進了隊伍，各官員無論喜歡他還是討厭他，都紛紛與他拱手打招呼。
　　“方大人日夜操勞國事，今日還不辭勞苦上朝，實在是辛苦了。”
　　眾臣紛紛點頭附和。
　　方錚撇嘴笑道：“什麽操勞國事呀，我照顧家裏倆大肚婆太累了，睡過了頭，呵呵，抱歉，抱歉。”
　　眾人：“……”
　　給妳個臺階不知道順著上，活該妳與滿朝文武沒共同語言。
　　方錚喘著粗氣，又壹個個的還禮，接著便摟住了魏承德的肩膀，笑道：“魏大人，呵呵，老當益壯啊，天天沈醉在鳳仙姑娘的溫柔鄉，還起得這麽早上朝，實在令下官佩服不已……”
　　魏承德氣得胡子壹翹，原本想與方錚談笑幾句的，這時卻把老臉壹板，狠狠哼了壹聲，拂袖而去。
　　方錚嘿嘿壹笑，與武將隊伍中面色沈靜的馮仇刀交換了個眼神。
　　早朝依然是老套的磕頭，山呼萬歲，然後眾愛卿平身。
　　胖子坐在龍椅上，神色頗有些郁卒陰沈。
　　無論誰知道敵人的刀劍就快指到自己鼻尖時，心情都好不到哪兒去的。
　　胖子當上皇帝，本也是情勢所逼，那時與太子相鬥，若不爭這皇位，便是死路壹條，幸好，胖子爭到了。
　　可他的本質其實仍只是個有些懦弱，膽小，待人過於寬和的濫好人，這便註定了他在位期間不太可能去做那開疆辟土的有為帝王，只能戰戰兢兢的維持現狀，做個無功亦無過的守成之君。
　　可昨日方錚進宮，將北方的軍報給他看過之後，胖子頓時清楚，眼下的情勢，恐怕做個守成之君都不成了，消滅國師和小可汗之後，默啜必然會撕毀與華朝的同盟之約，悍然犯華朝之境，以突厥百余年來的做派來說，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了。
　　身為這個龐大國家的統治者，胖子將如何決斷？舉傾國之兵與之壹戰，或是派使者結好默啜，換壹息殘喘？
　　胖子很為難。
　　“眾愛卿先不忙奏本，朕有壹事想與眾愛卿商議。”
　　胖子頓了頓，望著眾大臣，緩緩道：“昨日北方軍報，突厥兩位可汗決戰黑沙城外，骨祿咄可汗戰死，默啜大勝，如今已將骨祿咄殘部逼至幽州之外，草原即將被默啜統壹……”
　　此言壹出，滿堂皆驚。
　　能位列臣班的大臣，自然都不是簡單人物，胖子的話還沒說完，他們馬上便意識到，華朝的禍事來了。
　　默啜統壹了草原，他的下壹步會做什麽，這還用問嗎？
　　壹時間，群臣議論紛紛，金殿內響起壹片悄然的竊語聲，嗡嗡不絕。
　　胖子看著這些平日總將忠君愛國掛在嘴邊上的大臣們，不由輕輕嘆息。
　　國難即至，這些“忠君愛國”之人，莫非連壹個出來拿主意，提建議的人都沒有嗎？
　　習慣性的望向靠近殿門大柱旁邊的方錚，卻見他打著呵欠，依然壹副沒睡醒的模樣，腦袋壹點壹點的，不知道的以為他在思考國事，知道的當然明白，這家夥又開始打瞌睡了。
　　看著方錚憊懶的模樣，胖子不由苦笑。
　　“皇上，老臣有話說。”
　　蒼老的聲音令金殿的竊語凝固，大家紛紛將目光投向金殿正中，卻見禮部右侍郎林騰顫巍巍站出班來，老頭兒七十多歲，乃實實在在的兩朝元老，壹直以道德文章標榜於世，為人頗有些酸才，可能力卻很壹般。
　　胖子見終於有個出來說話的了，頓時壹喜，急忙道：“林愛卿有話盡管說來。”
　　林騰搖頭晃腦好壹陣子，又聲嘶力竭的咳嗽了幾聲，驚醒了靠著柱子打瞌睡的方錚，方錚翹首往前瞄了壹眼，不由搖頭，低聲嘀咕道：“這老頭兒，快進棺材了，怎麽還不告老還鄉？當這破官兒就這麽有意思嗎？年紀老成這樣卻死占著位子不肯撒手，覺悟還是沒我高啊……”
　　林騰使勁咳了壹會兒，這才嘶啞著嗓子道：“皇上，老臣以為，突厥默啜可汗統壹草原後，必會南下侵我華朝，可是，我華朝剛歷幾場內鬥，無論是國庫銀兩，軍械補備，軍士人數，糧草輜重等等，皆遠遠不夠再打壹場大仗了，皇上，老臣以為，應速派使者遠赴草原，攜錢財珠寶若幹，以交默啜可汗歡心，使其礙於曾與我華朝簽下永不侵犯的盟約，打消其南下犯境的念頭，如此，則可保我華朝百姓和社稷之平安，不致受那刀兵之災……”
　　這壹番看似堂堂正正的謀國之語，頓時引來不少膽小大臣們的附和，眾人紛紛點頭贊道：“林大人此言大善，此時委實不是與突厥交戰之時……”
　　“突厥人兵鋒銳不可擋，與其硬鬥，實是不利啊！”
　　“臣附議林大人所言！”
　　頓時大殿內黑壓壓的跪了壹地，齊聲道：“臣等，皆附議林大人所言！”
　　只有少數壹些耿直的大臣和所有的武將皆直挺挺的站著，臉上滿是怒意。
　　胖子失神的看著滿堂跪著的大臣，見以禮部尚書楊篤清為首，還有戶部尚書杜松君，以及六部中的大部分官員都跪著，胖子心中頓時失望無比。
　　這……就是父皇留給我的肱骨之臣麽？突厥人還沒開始打，他們竟壹個個都怕了，此情此景，與幾年前突厥人打來時多麽的相似，胖子記得當時也是在這金鑾殿上，滿朝大臣跪了壹大半，皆言求和，父皇氣得臉色發青，卻仍拿這些人毫無辦法，畢竟他們嘴上說的理由，壹個比壹個更大義凜然，似乎起兵打仗便是暴君行徑，便會給天下臣民留下壹個窮兵黷武的印象……
　　胖子看著滿殿的大臣，眼中不由浮起幾分悲涼之意，就算獻上財物後，突厥人退兵了，可這樣的退兵能保幾年？更何況華朝自古以天朝上國自居，若向侵略者獻上財物，自己堂堂壹國之君的尊嚴何存？天下臣民又將如何看待自己？今日歷史仿佛走過了壹個輪回，又重演了當年的壹幕，面對滿朝休戰之聲，胖子感到壹陣無力。
　　唯有兵部尚書魏承德冷冷哼了壹聲，鄙夷的掃了壹眼滿地跪著的大臣們，濃眉壹掀，昂然道：“皇上，老臣……”
　　“漢奸！走狗！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議論紛紛的朝堂上，非常突兀的傳來壹道激憤的聲音。
　　群臣壹楞，接著馬上便知道，不用看，這壹定是方大人有話說了。
　　胖子見方錚開口，神色不由壹喜，他忽然感到自己比父皇幸運，當年的朝堂上，滿朝皆言不可戰，卻無壹人出來反駁，輪到自己當皇帝，幸運的是，自己有方錚這個臣子和好友，他總能在任何時候與自己的想法保持壹致，這才是真正的知己良朋啊。
　　在群臣愕然的目光註視下，靠著大柱子打瞌睡的方錚再也睡不下去了，他氣急敗壞的推開站在他身前的大臣，嘴裏嚷嚷道：“閃開，閃開！該我發言了！”
　　擠開了身前的人，方錚急步走到林騰面前，氣憤的指著林騰的鼻子大聲道：“妳這老頭兒是不是有病啊？別人快打到家門口了，妳還屁顛兒屁顛兒給人家送金銀珠寶，妳要犯賤妳自己掏銀子送去，別拉著皇上和滿朝文武跟著妳壹塊兒犯賤！”
　　林騰見方錚罵他，不由壹楞，盡管深知方錚此人不好招惹，可別人都指著自己鼻子罵開了，身為兩朝元老的他，壹時怎能下臺？
　　林騰胡子壹翹，手指著方錚抖抖索索道：“妳……妳這……這粗鄙不堪的……的……”
　　“的的的……的個屁啊！說話都說不全，老成這副德性了，還不回家養老，當這破官兒就這麽有意思？當官就好好當妳的官兒吧，妳卻鼓動皇上和滿朝大臣跟著妳當賣國賊，這麽喜歡當突厥人的奴才，妳怎麽不把妳老婆女兒都送給突厥可汗去？突厥人還沒打過來呢，妳就巴巴的給人送錢，……哎，妳怎麽不給我送錢啊？”
　　方錚話鋒忽轉，頓時讓林騰摸不著頭腦：“啊？”
　　見林騰不解，方錚很不高興，耐心解釋道：“妳看啊，突厥人打來不知是哪天的事，最起碼現在還早著呢，可我現在看妳不順眼，很有可能壹拳把妳揍個半死，照妳這麽怕死的德性，我覺得妳應該先給我送錢，討得我的歡心，沒準我就不揍妳了……”
　　林騰琢磨了好壹會兒才反應過來，頓時老臉壹沈，怒道：“方大人，此乃國之存亡時刻，請妳莫要玩笑行麽？老夫剛才所言，皆是老成謀國之論，怎麽到妳嘴裏便成賣國了？妳沒見這麽多大人都贊同老夫的話麽？妳說老夫賣國，莫非這朝堂上壹大半的大臣都賣國了？”
　　群臣紛紛點頭道：“就是，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愚也，突厥勢大，我等避其鋒芒，暫作示弱，難道不應該嗎？非要將我朝軍士推上前線與他們拼個妳死我活才行？將士們若都死了，誰來保護咱們的江山？誰來保護皇上和天下的子民？”
　　眾人七嘴八舌與方錚理論，所言皆是大義凜然，仿佛只有避戰求安，才是朝廷和國家唯壹的出路，否則便是禍國，會害死華朝的百姓，危及江山社稷雲雲。
　　方錚擡眼，望向金殿上高高坐著的胖子，見他和自己壹樣，皆是滿面苦笑，目光中流露出壹片蕭然悲涼之意。
　　方錚沈沈的嘆了口氣，這些麻木不仁的人，是怎麽坐上如今位列臣班的高位的？國家若靠這些人去統治，管理，這個國家還有救麽？
　　目光壹掃，方錚又看到以魏承德為首的兵部各官員，還有壹群武將仍直挺挺的站著，怒沖沖的盯著跪在地上主張求和的大臣們，方錚心中不由壹暖，還好，這個國家有他們，不至於讓人絕望。
　　胖子見方錚站出來怒叱林騰，知他必有主張，忙道：“方愛卿可有別的看法嗎？盡管道來。”
　　方錚鄙夷的掃視著地上跪著的大臣們，老子這麽貪生怕死的人，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卻比妳們強得太多了，原本老子自己都有點兒鄙夷自己的人格，現在看來，老子簡直是個聖人……
　　深吸了口氣，方錚大聲道：“皇上，這些地上跪著的人，都應該被拖出去砍頭，誅九族！”